我是个湖北人,这些年去全国各地讲学会友,坐一起吃饭闲聊,就会说到不同地方的人,有不同的性格和文化特征。最常听到的一个说法就是,你们湖北人,蛮厉害的啊!
我懂。其实这些朋友们半开玩笑半调侃时心中闪过的,那个流传天下世人皆知的称呼,就是九头鸟嘛!这词传了几百年,有点褒义也有点贬义,褒义是聪明,贬义是凶狠彪悍的意思。
褒义赞美的话,我们应当谦虚以对。但是说什么“天上九头鸟,地下湖北佬”,我就不同意了。我们湖北,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地方,明明很文艺好嘛。我们湖北人,明明是玩文艺的老祖宗呀。
其实早在屈原之前很多年,老百姓就在过端午节了。端午节也叫端阳节,就是五月初五那天,天气好,大地进入仲夏时节,阳气足,大家可以快快乐乐去享受户外活动,登高望远,采风游历。
但是屈原的天才手笔,一腔热血,震撼了所有人。他以香草美人,比喻忠贞贤良,《离骚》《九歌》《九章》《天问》一出,照亮了整个中国文学的开端。
他为了心中的理想和家国情怀而殉道,纵身一跃汨罗江,这种文化魅力,这份悲壮,超过了过去单纯的过节。从此端午节也跟着他一起合并,从此过节,就多了一份纪念意义。
在过去,不管是《诗经》还是别的文集,都是一群人的作品,各自说点事情。而屈原,一个人把《楚辞》这种浪漫文学的写法,玩上了巅峰。
楚人屈原,以他的一生文学才华和赤热之心,被历史记住,被千世百世流传。湖北人,要么不玩文艺,要玩,那就是从源头开始,玩出老祖宗级别的贡献。
一千多年后,到了明朝,还有一位先生,也很特别。他叫李时珍。一提这个名字,绝大多数离开就会想起他的《本草纲目》。
别老是觉得他就懂得收集药方,李时珍年轻时候,特别喜欢吟诗作赋,是个地道的文青。只是他这个人考试运气不佳,参加科举不顺利,后来弃文从医,选择了换一种方式来悬壶济世、救人。
一边编书,一边收药方,一边到处旅行。湖南、湖北、广西、海南、贵州、四川、安徽、广东……大江南北都走遍了。他编写的书,除了历史教科书都必然提到的《本草纲目》,还有《集唐律》《诗话》这些专门谈文学的书。
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里记录鲈鱼的时候,就搭配了一首诗,“鲈出鲈乡芦叶前,垂虹亭下不论钱。买来玉齿如何短,铸出银梭直是圆,白质黑章三四点,细鳞巨口一双鲜。春风已有真风味,想得秋风更迥然。”
以我这么一个资深吃货的直觉,我觉得李时珍老师是一边写,一边流口水,一边遥想秋风生,鲈鱼鲜美,该对照着那鱼的形容面貌,买来打牙祭。相当于李老师教你认鲈鱼,别买错了。
所以呀,把《本草纲目》当成一套系列诗集,也没问题的。当成买菜指南,也可以的。楚天辽阔,我们的文学渊源,从来就处处落在生活中。
浪漫起来,可以上天,河汉星空,瑶华草木,佩玉佩剑,一派风流高格调。现实关怀起来,屈原满心深藏家国情,才会吟出“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”李时珍的目光,也会落到一粥一饭的日子里,看病吃药,收集方子,买鱼写诗,一样也能搞出震撼级别的大部头。
如果不能直接投身功名事业,也没关系,与其空谈,不如转过身,实实在在编著一部医药大书,也能济世利民,这就是李时珍的情怀。李时珍老师是蕲州人,现在叫蕲春县,属于黄冈市。
如果觉得谈这些太宏大,我们也可以来聊聊个人情怀,聊聊文艺家们的诗短情长。
历朝历代的大诗人,江南塞北,游历九州,很多人选择从长江而下。名山大川看遍,也不会错过荆楚。
千年大诗人李白第一次在自己的行当感受到了压力,不在别的地方,就在武昌的黄鹤楼。哪个大牌诗人到黄鹤楼不得写两句?高楼名阁,谁都可以来几句。但是崔颢写得太好了。
“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晴川历历汉阳树,芳草萋萋鹦鹉洲。日暮乡关何处是?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
只看崔颢这诗字面,简直就是照着眼前景观叙述。黄鹤楼有仙人的传说,仙人骑鹤而去,只留下了这楼。站在黄鹤楼上,仰头看见的是无数白云流动,瞬息万变,眺望汉阳,草木摇曳,暮色已经笼罩,当然思念故乡,使得人沉入乡愁。
真情实感,一气呵成。好到让李白也搁笔认输。说实话,我倒是觉得这段故事,更加显出了李白的大气。输了就是输了,写得好就是写得好,不会唧唧歪歪说什么状态不佳,发挥失常。
崔颢一生流传下来的诗,只有四十多首。凭借一首《黄鹤楼》,碾压无数高手。但他别的作品,平平无奇。这说明什么?个人才华固然重要,但是呢,对的地方,对的风景,更加重要,对诗人来说,犹如神启。
在黄鹤楼,李白小清新过,“一为迁客去长沙,西望长安不见家。黄鹤楼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。”
换算成现代诗,他早就感叹过“只要想起一生中离别的长安,梅花就落满江城”,这可比张枣“梅花落满南山”要早一千多年。张枣用外国诗歌腔调写中国意境,说不定,当时真的想起了李白?
在黄鹤楼,李白更加无限惆怅过,他送孟浩然到广陵,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大家都知道杜甫是李白的头号大粉丝。可是李白却是孟浩然的头号大粉丝,直截了当,好不掩饰:“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知”。
嗯,能让李白老师这么表白的,大概也只有孟浩然了。孟浩然,人称孟襄阳。襄阳的朋友们,光是这事,就够你们再得意个一千年了。不止金庸写小说,安排郭靖黄蓉镇守襄阳。就连最天才的李白,他最喜欢的同行,也是你们襄阳人呢。
当然了,这事说到底,李白老师最喜欢的诗人,也是我们湖北人。孟浩然一生,写山水田园,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”这人心中得有多少温柔啊,夜里的风吹雨打,他惦记着花落了多少。多少儿童的人生启蒙,人生最初的诗意感知,都来自于孟浩然。
李白直截了地告白,我们的孟浩然绝对配得上。我个人,尤其喜欢孟浩然那首,“移舟泊烟渚,日暮客愁新。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。”纵然他毕生未尝出仕入仕,一片诗心,宛如冰雪。
还有个事,更加好玩。一个荆州人遇到一个汉阳人,你们觉得会发生什么故事?难道是刘备借荆州?当然不是的,刘备那是三国的故事。
这个荆州人叫伯牙,这个汉阳人叫钟子期。他们的故事其实太多人知道。但我真正领会到他们的高妙,是在见过太多人,听过太多故事,有了人生阅历以后,了解到人与人之间,多么容易彼此误会生嫌隙,隔膜而疏远。
伯牙老师弹琴,钟子期老师负责心理分析,两位老师一句话不说,钟子期就猜中了伯牙的心。这比后世的弗洛伊德,不知道牛到哪里去了,简直厉害一万倍。弗洛伊德要让来访者放松,这位沙发上的心理医生,动用观察,询问,再加上各种技术,才能洞察一个人的内心世界。
先秦的钟子期和伯牙,一个弹琴,一个听,一个琴师,一个樵夫,心有灵犀,就能一点通。高山流水遇知音,抵达的就是人生的终极境界。论玩文艺,也没人玩得比这更加超凡脱俗。
这境界,无关名利,无关职业,唯有借用清代何瓦琴那联集句来理解,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。”
同样是荆州人,明代的张居正,特别有湖北人的性格。务实、勇猛。气数将尽摇摇欲坠的明朝,四面漏风,硬生生被他厉行改革,多延续几十年。
在那些被张居正触动了利益的人眼里,当然觉得张居正凶狠。
但事实却是,哪怕个人际遇浮浮沉沉,他秉承的是不计较个人毁誉,“愿以深心奉尘刹,不于自身求利益。”这是真正的勇猛。
浪漫,勇猛且务实,这样的文化精神核心代码,早刻入楚人的灵魂深处。就算不谈文艺,只说人民群众最关心的吃喝。湖北位置在中部,东西南北融通,吃东西的口味,四海兼顾。川菜那么辣,满大街流行。粤菜那么鲜甜,早茶晚茶宾客盈门。新疆大盘鸡总在巷子口常见,北京小吃到处容易找,湘菜遍布全省。
中国人爱吃,吃,是解开人心的另外一种文化密码。吃得兼容并蓄的人,现实生活中,不大可能性格差。
我们荆楚人,知情识趣,漫卷诗书的忧伤,了然于心,因为浪漫文艺的源头,就在这里。玩文艺,湖北人的确是老祖宗。这不是故作骄傲,这是追溯渊源。屈原生于楚地,但他属于全中国,属于千百年来,所有被他影响过的仁人志士。因为他不是仅仅观照自己的玩文艺,他照见自身,也看见大地众生。
顺着文艺脉络,我真正想说的,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湖北人的性情,以我个人走遍大江南北的观察对照,我认为是外圆内方,侧重情义。
若不是有情,怎么会诞生屈原孟浩然?若不是务实,心中有原则,又怎么会有李时珍张居正这些人,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”。若不是抛开客套,做人习惯走心,又怎么会有伯牙子期的人间一会,凭借艺术,直认知己。素昧平生的两个人,只不过是初相见,却万般心领神会。
九头鸟也好,湖北佬也罢,不过是顺口俗语,这顶帽子,哪能这么简单粗暴扣在湖北人头上。
要知道,那些楚人楚地楚天楚歌中的勇毅性格浪漫情怀,早已经不朽,成为文化领域的社会公器,足以涵养作育千千万万人,包括我们湖北人自己。
九州大地,每个地方风土人情都不一样,“各美其美,美美与共”,才是人间正道。
作者·沈嘉柯著名作家、评论家,已出版50多本小说、文集、古诗词鉴赏等作品。蝉联影响力作家文学贡献奖。(个人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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